“连饭也吃不上,还咿哩啊啦..”
瘦弱的父亲自得其乐地踩着破风琴,可以说有些陶醉,摇晃着头和肩
膀,把全部的穷愁都发泄在这些不准确的和声里..有时不得不停下来连
连咳嗽着,咳得喘不过气来。
儿时的晨光蹲在台阶上,看着隔壁文庙飞檐上挂着的风铃,风铃援着
发出叮叮的使人产生幻想的声音..
各种不同角度的檐角,都挂着风铃,风铃援着,衬着星空,叮叮的声
音随着风时紧时慢..
明丽的早晨。童年的晨光提着书包在林间小路上奔跑着..
一座小小的土地庙,晨光撅着屁股爬进去。喜气洋洋的土地公公和土
地婆婆脚下,已经摆了一排书包,他把书包放在最后,然后向土地公公和
土地婆婆抱歉地笑了笑转身跑走了。
一群快活的寄存了书包的逃学孩子,像一群自由的羔羊奔向喧哗的市
集。
晨光一个人却单独走向另一个所在。
一条有半里长的狭窄的街道,沿街都是以做泥菩萨为生的贫民。
画外独白:
“逃学的晨光到了这儿就变得勤学了..”
他以肃穆和敬佩的神情,慢慢地走向这些创造着绝妙艺术形象的泥塑
大师们。但他们个个穷困潦倒、衣破露肘..
妙趣横生的罗汉..像街头的醉汉和疯颠和尚。
狰狞的有十足官衙气息的判官..
像农村姑娘那样可爱的仙女..
红胡子钟馗..
踏着白莲花的观音..
高亢的“辰河高腔”在画外传来..
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华丽而劲健的纸扎的鬼王。红发绿须、
青面獠牙、袍带当风飒飒发响.. 纸扎的轿子、宝塔、楼房、龙船、箱
笼、骏马高车、一脸奴才相的马..
他惊呆了,屏住了呼吸,鲜艳的色彩和强烈的动态感使他不能自
已.. 威风凛凛的鬼王衬着蓝天白云,好像在旋转着御风飞翔..
他恋恋不舍地往前走,“辰河高腔”渐渐远了..
惊人美丽的庞大的蝴蝶——原来是一只风筝。他连忙奔过去,那么多
的风筝:飘飘欲飞的嫦娥、蜿蜒摆动的蜈蚣、双燕、以吕洞宾为首的八位
仙人..
进行彩绘的却是个默默不语的中年人,他的笔那样神奇,一张白纸扎
的蝴蝶一会儿就变得五彩斑斓了。
小晨光问他什么,但他只能用灵活的拿着笔的手指打着哑语,他的喉
咙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小晨光学着他的样子,他笑了。
画外独白:
“一个做风筝的哑吧教会了他色彩的协调、匀称、曲线和造型美..
民族民间的艺术才真正是他的基础课..”
他怯生生地用笔尝试着往风筝上着色,哑吧用手指的语言鼓励着他。
空中飞舞着的风筝..上百个各式各样飞舞着的风筝..
他仰着脸迎着刺目的阳光跟踪着风筝..
小晨光提着书包站在门前,屋正中摆着一块板,门板上躺着父亲那瘦
长的尸体,母亲伏在父亲身上无声地抽泣着,祖母用拐杖敲着砖地干
嚎..
小晨光完全呆住了,不知所措。
眼睛——童年的晨光含泪的眼睛。镜头拉开,我们看见妈妈在给小晨
光洗脚。祖母在屋里不停地走着,用拐杖敲着砖地。小晨光哽咽着说:
“妈妈!我不离开家,我不离开你,我不离开婆..”
妈妈颤抖着说:
“儿呀!妈妈也舍不得你走呀!可怎么能不走呢!不走咱们可就都得..
饿死..”
“我不离开家,我不离开你,我不离开婆..”
小晨光背着小包袱走过菩萨街,那些穷雕塑家们停下手里的活儿,目
送着小晨光..
生动威武的鬼王在风中飒飒发响..
哑吧默默地目送着小晨光,突然他拿起一个美丽的蝴蝶风筝跟在小晨
光的身后..
蝴蝶风筝飞起来了,越飞越高..
小晨光在路上走着,回顾着风筝,回顾着家乡的小城,回顾着绿色的
森林和清清的小河..
风铃声非常清晰地传来..
风筝摇曳着向晨光告别..
小晨光的眼睛模糊了..他转过身,突然朝故乡的方向跪下来,头触
地磕了一个响头..
“辰河高腔”应声而起..
小晨光毅然转过头去,再也不回头了,任凭风铃怎么响..
小晨光在山路上走着,路两旁都是迎春花黄色的枝条,长长的枝条比
小晨光还高。小晨光的两侧,交叉着迎春花高高的枝条..
晨光站在早晨的苇荡里。一望无际荷花的海洋,色彩千变万化,朝霞
美丽得惊人,红遍了天空和湖水,水波在晨风的簇拥下闪动着奇妙的光
亮。他惊奇得微微张着嘴看着这绚丽的大自然。
一只水鸟突然从水里拍着翅膀飞起来,吓得晨光连忙伏身在苇丛中,
他在苇丛中爬行着。
一群白鹭从荷花中游出来,自由自在地游到开阔的湖面上来..
晨光往苇丛深处爬行..
鱼群游出水面,用它们那圆圆的小嘴大口大口地吞食着空气和霞
光..
人世间的农舍冒着炊烟..
水天相连的地方出现了点点白帆..
新的一天开始了,万物充满了生机..
晨光却在快速地往苇丛深处爬行..不时倾听着、四下张望着..
太阳升腾在中天..
晨光躺在苇丛深处,枕着自己的胳膊肘,仰望着天空。远处传来几声
雁鸣,他欠起身来,从芦苇梢头望出去..
雁群排成人字在头顶上飞过..
山间公路,难民的人流涌来,路有多宽,人流有多宽..
背着小包袱的童年时的晨光,却向着与人流相反的方向走..
画外独白:
“在兵荒马乱中投亲,就像在暴风雨中的大海上寻找一艘救生船那样
毫无希望..”
隆隆的炮声传来。
惊惶失措的难民狂奔起来,叫着:“日本人来了!”
一群疲惫万分的女大学生跑不动了,有的歪倒在地上,有的相扶而
行..
一辆半新的“道奇”卡车停在路边。一个肥头大耳的司机用戴着防护
手套的手拍着叶子板:
“愿意嫁给我的,请上车!”
炮声更清晰了..
一个女大学生朝汽车走来..
又一个,又一个..女大学生们蜂拥着扑向卡车,她们互相拉着往卡
车上爬..
汽车司机钻进驾驶室骂了一声:
“妈的!老子养活得起这么多?”
汽车起动了,飞快驰去,十几个女大学生从后箱板上摔下来..
小晨光痛苦、惊骇地凝视着尘土飞扬的公路..
苇荡上是繁星点点的天空..
芦丛深处,那个逃亡者——凌晨光被惊醒了,他侧耳倾听着,有一种
越来越近的在浅水中的脚步声和碰撞苇叶的声音,他立即翻身坐起来,躬
着腰做了个自卫的姿势。
一个小老头出现了,穿着一套渔人的短衫、长裤,苍老但很精干,有
点像京戏里的时迁。晨光先下手为强,一跃扑过去把小老头冲倒了。晨光
正想乘机逃走,没想到被小老头一把扯住腿,只一拉就把晨光拉倒在地。
两个人抱住翻滚起来,只听见喘气的声音。最后小老头完全把晨光制伏
了,骑在晨光身上,双手卡住他的脖子,晨光挣扎着。
小老头把脸贴近晨光仔细一看,连忙松了手:
“哈!你!你不是大名鼎鼎的画家凌晨光吗?”
“你?”晨光坐起来,仔细看着这个小老头。
小老头有些得意地说:
“不认识了吧!”小老头站起来夸张地自我介绍说:“前历史研究所研
究员,一级教授冯汉声!”
“啊!”晨光惊奇地注视着这位前研究员、名教授,他现在完全是个很
穷的老渔人,但精神抖擞,目光锐利。晨光疑问地说:“你?..”
“你是想说我为什么闹到这般田地,对不?”冯汉声叹息着说:“唉!为了
爱情?..”
“爱情?”晨光十分惊异,问:“..谁?..”
“美极了!美极了..”冯汉声真正地激动了。
“您大概有七十多了吧?”
“七十四..”冯汉声回过味来说:“老弟!你误会了,”他解开衣服
拍拍自己的腰说,“我爱的是它!”
晨光这才注意地认真回复帖子是美德,为看帖不认真回复而深感羞愧!他腰里缠着的像板带一样的东西,用手触了一
下:
“钱?”
“钱?!”冯汉声解下板带,拿出一个笔形电筒照着抽出一个手订的纸
册来:“你看!”
密密麻麻的绳头小楷。
“您的手稿?”
“对了!”他重新束上板带说:“历史,一部真实的历史!为了她不遭
到强奸,我*就*落到这般田地..你呢?”
“..我,当然是因为画..”
“我这本书在近百年内是拿不出去的,可能要在几百年之后才能和世
人见面。那时候考古学家把我这把骨头从地底下掘出来,发现了这部手
稿,我只希望他们看完这部手稿说:‘啊!公元一九七六年能够出现这么一
个诚实的老头子!奇迹!’行了!我*就*在黄泉之下闭上我的嘴巴,一声不响地
躺它几万年..”
两个人沉默了,远处传来水鸟的怪叫声,倍增凄凉。
冯汉声一挥手说:
“得!有什么东西好吃吗?”
晨光把吃剩下的半条生鱼从苇竿上取下来递给冯汉声,冯汉声用笔形
电筒一照,认真回复帖子是美德,为看帖不认真回复而深感羞愧!大笑起来: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文明人吃的是公元前两千多年的伙食!”随手把
半条鱼扔得远远的。“有烟吗?”
晨光摸出个烟斗来,说:
“早就没烟丝了!”
冯汉声掏出一个烟丝口袋和打火机塞在他手里:
“抽着烟等着,我去搞点文明人的伙食!”说罢,一转身就消失在苇丛
中了。
晨光按了一锅子烟,打着火,坐在苇丛边上抽起来..
一星明明灭灭的火光,他又坠入往日的回忆..
..田野,绿茵茵的秧田。
一行白鹭从田野里飞起。
灌满水的田像玻璃那样映着明丽的天空..
小晨光头上顶着一块木板,木板上放着一排陶罐的泥坯,他走在狭窄
的田埂路上..
画外独白:
“有了职业就有了一碗饭,可走起路来就没有背着小包袱那么自由和
轻松了..”
一个小泥罐的泥坯旋转着,这里是一个陶瓷作坊,小晨光很熟练地做
着泥坯..
泥坯旋转着,小晨光熟练地做着泥坯..
“真好玩!”一个清脆的女孩子的声音在小晨光的背后出现,小晨光转
过身来,他看见一个穿着洁白衣裙的美丽的女孩站在他近旁,紧袖口的衬
衣,短短的裙子,白袜子和白色的网球鞋,圆圆的脸,乌黑的大眼睛,童
话头。
小女孩好奇地看着。
泥坯旋转着,小晨光习惯地用手往泥坯上抹着水,泥浆溅起来,几点
泥浆溅上了女孩的裙子,小晨光连忙用手去擦,不擦还好,越擦越黑。
女孩没有生气,反而笑了,她说:
“不要紧,一洗就好了。”
小晨光涨红着脸,埋头做着泥坯..
泥坯旋转着,他转身偷看了一下女孩,女孩还在看着他笑,一身耀眼
的白色衣裙..
满天的玉兰花,衬着晴朗的天空。
小晨光仰面惊喜地望着这些明亮的花朵。这里是大寺院的一个小禅
院,非常安静,长着青苔的砖地上落满玉兰花的影子。
小晨光脱了鞋子,三把两把爬上玉兰树,选了一枝摘下来,又像猴似地溜下树..
一枝插在破瓶子里的玉兰花。镜头拉开,我们才看见这是一座倒塌了
一半的破窑,很像一座古城堡。小小的晨光在这里布置了一个自己的画
室,壁上贴着他画的画和木刻。他正抱着一块木板,用一把手工刀在吃力
地刻着。一个人影落在他的身上,他抬起头来一看,又是那个小姑娘出现
了,小晨光没有理睬她,小姑娘看着他的画和这座奇怪的古堡:
“真美!”她说着用手抓起小晨光包着破布条的手说:“用这种
刀?..要是您有把真正的木刻刀会刻得更美!”
小晨光缩回自己的手。小女孩说:
“先生!您愿意到我们家做客吗?”
小晨光茫然地看着她。
“我们家有书,..很多书..”
小晨光开始被吸引了。
“还有关于绘画的书..”
小晨光的眼睛明亮起来..
“我有一个好爸爸..”
小女孩的声音变成画外音了:
“非常好的爸爸!”
画面已是陈家了,高高的落地长窗,窗外是一析耀眼的红梅,陈先生
笑容可掬地站在小晨光面前。
画外小女孩的声音:
“我还有个好妈妈,她是个钢琴家..”
陈太太在钢琴上笑着弹着肖邦的夜曲..
小女孩站在小晨光面前伸出手:
“我叫娟娟..”
小晨光伸出自己的一只黑手:
“凌晨光..”然后从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画稿送给娟娟,娟娟
狂喜地接过画稿..
娟娟把小晨光让在绿窗下一个小沙发上,给他一大叠厚厚的画册..
小晨光着迷地看着画册..
娟娟着迷地看着晨光的画稿。
陈先生给小晨光拿来一杯茶,像对待一个成人那们和他攀谈起来:
“看吧,我们的书统统给你看..朋友!我一生的时间大部分在国外,是个
搞科学的。我以为抗战了,回到祖国有点用,唉!无人闻问..”陈先生慢
慢地吐着闷气,用手梳理着愁出来的白发..
小晨光深受感动地看着他,傻乎乎地抱着书。
那个小小的禅院,还是那棵巨大的玉兰树,满树玉兰,满院玉兰,满
天玉兰,晨光在树上采着玉兰花,他透过玉兰花看下去,一个老和尚仰面
注视着他,似乎没有什么恶意。长老微笑着向他招手,晨光从树上溜下
来,一个小沙弥质问他:
“摘花干什么?”
“老子要摘!”
“为什么?”
“老子要画!”
“你会画?”
“老子当然会!”
“会画什么?”
“老子什么都会!”
“我认真回复帖子是美德,为看帖不认真回复而深感羞愧!!”长老温和地问他:“可以吗?”
小晨光从怀里掏出一大把纸团。
“啊!”长老把他带进一间檀香缭绕的禅房,画案上文房四宝,几函经
卷,一束画笔,桌上铺着一张写好的字。长老把小晨光那些纸团一个一个
地铺开,长老的脸渐渐开朗起来,指着这些白描玉兰对小晨光说:
“送给我吧?”
小晨光点点头。
“有图章吗?”
“有!”小晨光伸出自己的右手食指。
长老打开印泥盒。小晨光把自己的黑手指沾着印泥在画上用起“印”
来。
小晨光看见几案上有一条写好的字,问:
“你也会来两下子?”
长老点点头。
“给我写一张。”
长老又点点头:
“过几天来拿吧!”
小晨光四下张望着这个幽静的禅房,忽然看见神龛里的佛像,他问长
老:
“为什么这个佛像这么黑呀?”
长老深沉地说:
“善男信女的香火把他熏黑了..”
“啊?”
“奇怪吗?孩子,尘世间有很多事情的结果和善良的愿望往往相
反..”
小晨光似懂非懂地在衣服上擦着手指上的印泥,然后拿起那几枝玉兰
花退着走了。
长老微微一笑。
娟娟在自己家里找出一个陶制的储蓄罐,抱在怀里走出去了。
手绢包在玻璃柜台上打开,娟娟在小文具店里向掌柜的指着一盒木刻
刀。掌柜的数着小钱,摇摇头,拿出一把木刻刀,娟娟的眉头皱起来了,
掌柜的手要缩回去,娟娟连忙夺了木刻刀就跑..
娟娟独自坐在绿窗下,往木刻刀的柄上拴着红丝线结成的一个有同心
结的缨子..
陈太太远远看见了,叫着:
“娟娟!在做什么?”
娟娟把手藏在背后说:
“妈妈!不许问..”
妈妈笑了。
又是那个满天玉兰的小禅院。
画外独白:
“只过了几天,玉兰花还在怒放,禅房还是那么幽静..”
当小晨光涉足玉兰花下的时候,他惊呆了。满院子盘腿打坐的和尚,
他在和尚的空隙间走进禅房,檀香炉仍然喷着香烟。
长老侧依在榻上,一只手撑着头,似乎是疲倦了,在打盹,榻前尽是
盘腿打坐的和尚。他注视着已经圆寂了的长老,最使他激动的是他那些玉
兰白描被裱成长卷挂在长老的榻上。壁上挂着一幅写好的屈原《离骚》中
的两句话:“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上面还十分庄重地写
着:
“凌晨光居士雅属”
署名是:
“弘一法师。”
那幅字在微风中飘动着..
小晨光并没去摘取,肃穆地慢慢倒退着从和尚们中间走出去,在院子
里才想起应该跪下来一拜。他跪下了,生平第二次磕了一个头。
小晨光独自对着破瓶子里的玉兰出神..
那幅白描玉兰长卷在幻觉中出现了,圆寂了的长老安详的面容.. 早上,背着小包袱的小晨光走上山间小路,南方常绿的树林列队欢送
他..
“等——一——等!”娟娟的声音。娟娟飞奔而来,在小晨光的面前喘
息不止:
“先生!您不能留下吗?”
“我很想留下..不能!”小晨光笑笑,把那双已经破得露脚指头的鞋
往草里藏。
娟娟掏出那把木刻刀说:
“您不会嫌这礼物太轻吧?”
小晨光接过木刻刀老老实实地说:
“我..没有礼物给你..”
“你给过我了..”
“是吗?”小晨光不解地看着她。
“你忘了,那么美的画..”
小晨光有些难为情地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忽然身后传来娟娟的歌声,他停住了,转过身来,他觉得很好听。
娟娟真情地唱着,她那初解人事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我们相见在阳光下,
我们相知在月光下;
我们相爱了,
我们相爱在星光下..
阳光多么慷慨,
给我们相见的路上铺满鲜花;
月光多么温柔,
照耀着我们眼睛里的泪花;
星光多么亲切,
教会了我们尽情地倾吐悄悄话..
我们相见在阳光下,
我们相知在月光下;
我们相爱了,
我们相爱在星光下..”
小晨光转着圈走了,跟着娟娟唱的很容易上口的旋律哼着..
苇荡。烟斗里冒着烟,晨光闭着眼睛哼着童年时的歌..
“怎么?”冯汉声出现在他的面前,用笔形电筒照着他还沉浸在回忆中
的脸。“沉醉在甜蜜的回忆里,我懂!回忆的是过去。过去,过去就是历
史——属于我研究的范畴,不过还得先解决任何帝王都得解决的问题——
民生!来!”他说完从一个背囊里掏出许多纸包来。
“您这是偷..”晨光很冒失地把个偷字给冲了出来。
“偷?”冯汉声着实有些生气了:“怎么能偷呢,不管我们属于法家还
是儒家,斯文一脉大概是没有问题的。情操!情操!情操太重要了,我宁可
饿死也不会偷,这都是借来的,借和偷可有原则性的区别!”说着摸出个笔
记本“教授手册”,“你看,一笔一笔记得很清楚。烧鸡一只,二斤八
两——湖滨区食品商店橱窗:西红柿四斤半——光明街菜场第二售货组;
烧饼二十个,红卫合作食堂..以后要还的..这儿还有酒..放心大
胆、踏踏实实地吃!喝!”说着他撕了一只鸡腿递给晨光。“..当然,
借,也得有很高超的技术才行,否则人家不仅不相信我是个还得起帐的教
授,反而闹得很不愉快。开始也不行,后来这双手就熟能生巧了..”冯
汉声把小酒瓶举起来,首先自己喝了一口,然后递给晨光..
苇荡在晨曦中显得神秘而迷人,青蛙渐渐沉寂下来,远处传来鸡
鸣.. 包食物的纸包都空了,满地狼藉,晨光和冯汉声枕着自己的手仰
面朝天地躺着,显然已经有些醉意了。
“老弟!”冯汉声含混地说:“又在想老婆了?”
“..”晨光没有回答,坐起来问他:“您老伴儿..?”
“什么?”冯汉声一跃而起:“我还敢有老伴?为了它!”拍着自己腰里
的手稿,“我已经落到这步田地,再要有个老伴,那就更美妙了!” 晨
光重又躺下来,感叹地说:
“我有老伴,我们是患难夫妻..” “说说,我本人从来没有罗
曼史,倒是很爱听别人讲..”
空中咿哑咿哑的雁鸣声之后,出现了人字形的雁阵..
一双赤脚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走着,当镜头摇起来的时候,我们看见的
是成年的晨光,背着小包袱。
他的前边走着一队形容憔悴的壮丁,每人的左手腕上都戴着一只铁
环,他们之间又用一根长绳联结着..他们艰难地移着步子,前后都有荷
枪实弹的大兵押着,一个瘦长个儿的上尉跟在队尾,他不时往后看着这个
流浪汉,眼珠子转着..
忽然,两个大兵抓住了晨光。晨光的手上被扣上铁环,三个人抓住
他,给他穿上绳索,使他成为壮丁队伍中的一名,他用牙咬着绳索,大兵
用枪托打他。
壮丁们席地坐在路边草地上,他们排成一个圆圈,每人一把剃刀,循
环着剃头。晨光也在这个圆圈上,他只给前面的人剃,不许后面的人给他
剃,他用手打飞身后那个壮丁手里的剃刀。
一转眼又变了,还是壮丁坐着的圆圈,每人手里不是剃刀,而是一块
竹片,循环打手板。响声在山林中发出回响,晨光不打别人,也不让别人
打他。 上尉向几个大兵悄悄说了一句话,大兵们把晨光放在圆心上,
剥了他的衣服。上尉喊着:
“都打他!”
壮丁们的竹片像雪片般飞来,晨光抱住了头..
夜,壮丁队伍的剪影,一根绳子连着一群壮丁..
晨光在队列中得到了特殊待遇,脚上拖着脚镣..
壮丁的队伍突然乱了,响起了枪声..喊声..
脚镣急促的响声消失在坡下树林里..
枪声传来,不断的枪声。晨光在枪声中用手提着脚镣十分困难地跑
着..
晨光奔出树林,发现一条河挡住了去路,河里正好驶过一只乌篷船,
发出“咿呀咿呀”的摇橹声。
他向河里的船扑过去,但落在水里。他抓住舶沿往上爬,打得水“扑
通”响,就是爬不上船舷。
仓促中出现一双有力的手把他轻轻地提起来扔在船舱里,他想站起
来,枪声更近了,还有喊叫声,他伏在舱底不动了..
乌篷船不快不慢地划行着,一个船家女沉着地摇着橹..
“站住!”上尉鸣枪喊着:“站住!” 船家女沉着地摇着橹,只是暗暗地加快了速度..
枪声渐渐远了。晨光抬起来,慢慢才看清船尾坐着一个老头,抽着烟
袋掌着舵。再往上看,月亮从云朵里飞出来了,一个船家女摇着橹的侧影
呈现在面前。他呆住了。她那样健美,衬着月明如水的夜空,大眼睛里反
射着月光,青春的面庞在月光下特别妩媚,鬓边插着一个小小的白兰花
环,印蓝花的围裙,宽脚裤..不断地随着航向的变化改变着角度,几乎
每个角度都是那样美,长长的辫子垂在丰满的胸前,在晨光的眼里每一瞬
间都是完美的画幅..
船家女的眼睛。
早晨,乌篷船停泊在河湾里。绿娘从船头小锅上端下小篾笼,从笼里
拿出两碗热饭,饭上搁有两条小鱼,她把两碗饭分别递给自己的父亲和晨
光。
晨光用满是伤痕的手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连小鱼的刺也嚼了。
船家女坐在船头上欣慰地笑着..
晨光吃光了,自己去揭笼盖,发现已经没有第三碗了,只好把碗筷放
下来..
晨光很抱歉地打着手势:你没吃饭,怎么办呢?
船家女温柔地笑笑,摇摇头..
晨光合掌向船家女致谢。
船家女又是温柔地笑笑,摇摇头..
晨光用手搬动自己的脚,才发现脚脖子已经被铁镣磨烂了。
老头向女儿示意。
女儿把橹交给父亲,拿了一只小木盆,从壶里倒了些温水端在晨光面
前,把他的脚拿起来,细心地洗着,涂上油膏..晨光感激地看着姑娘,
姑娘一抬头,看见晨光正在看她,她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
晨光连连用满是伤痕的双手合十姑娘道谢,姑娘只会低着头微笑..
绿娘摇着橹..
晨光半睁着眼睛躺在舱里,他感到那样温暖和舒适..
前面远远一阵吵嚷声,枪声。绿娘停住橹。
迎面划来一条船..
老头问划船的青年:
“出了什么事?”
“抓壮丁!”
两条船错肩而过..
晨光一惊跳起来,背上小包袱。
绿娘向他使着眼色,不让他走,但他不懂。
“大伯!小妹,我得走了..”
老头问:
“你能走吗?”
“我..不想走,又不能不走,不能拖累你们..”
船家女把目光落在他那双没有鞋子的烂脚上。
“我走了!”晨光毅然站起来,走出船舱,恰好站在船家女的面前。
船家女抱怨和愁苦地看着他,他犹豫了,画外独白:
“能留恋一时的温暖吗?不!在人生的航程里谁都有很多非常留恋而又
不能留恋的港湾..”
晨光轻轻地问她:
“小妹!你叫什么名字?”
“
绿娘!”
“绿娘..”晨光从甲板上一个箭步跳上岸边。
绿娘的眼眶里顿时涌满了泪,但她仍然“咿呀咿呀”地摇着橹,她乘
父亲没看见的时候,脱了自己的一只鞋,向岸边的晨光掷去,接着又是一只..
晨光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双女人的绣了些小花的旧鞋,他看了看就